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俘虏

    

俘虏



    雨是突然砸下来的。

    纪珵骁那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猛地颠簸了两下,随后发出一声不甘的闷响,彻底停住了。

    他烦躁地“啧”了一声,一拳轻砸在方向盘上,指关节上戴着个造型冷硬的铂金素圈戒指,敲出清脆的声响。

    “cao。”

    他推开车门,冰冷的雨丝立刻劈头盖脸地打过来。天像是漏了,视线所及全是白茫茫的水幕。

    手机屏幕在雨水中徒劳地亮了两下,信号格空空如也,最后一点电量耗尽,屏幕彻底暗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真他妈倒霉。”

    纪珵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水珠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往下淌,滑过凸起的喉结,没入被雨水浸得半透的黑色T恤领口。

    脚下那双限量版球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深深陷进被雨水泡发的泥地里。他认命地叹了口气,拔腿朝着雨幕中最近的一片灯光走去——那像是个庄园式的宅子。

    每一步都走得费力,泥浆淹没脚踝,冰冷湿黏。

    他走得不耐烦,眉头拧着,嘴角习惯性地下撇,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、未被完全磨平的桀骜和烦躁。

    雨太大,头发全湿了,几缕黑发贴在饱满的额前,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,滑过鼻侧那颗浅褐色的小痣,最后悬在精致的鼻尖。

    庄园的围墙在雨里显得模糊厚重。他抬手,用力拍了拍那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门,指骨上的戒指与湿木碰撞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    其实没抱太大希望,这荒郊野岭的。

    门却开得比想象中快。

    一股混杂着柴火暖意和淡淡姜糖香气的风,猛地扑了他满脸,瞬间冲淡了周身的湿冷寒气。

    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、面容极为慈祥的阿婆。她穿着素净的棉布衫,看见门外站着的落汤鸡似的年轻人,眼睛立刻心疼地弯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哎呀呀,作孽嘞!这么大的雨,快进来快进来!”阿婆的吴语口音软糯,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,一把就将他往温暖明亮的屋里拉。

    纪珵骁被这过分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,少年气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,但湿冷的身体诚实地向往着屋内的温暖。他生硬地道了声谢,声音被雨泡得有些沙哑。

    屋里壁炉烧着柴火,噼啪作响,暖意融融。

    空气里有松木燃烧的干燥香气,混合着若有似无的、清甜的草本味道。

    他被按在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旧藤编沙发里,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几幅淡雅的山水画。

    阿婆手脚麻利地倒了杯guntang的姜茶塞进他手里:“快喝,驱驱寒,当心感冒。”递过来时,那双布满皱纹却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冰凉的手背。

    他接过粗陶茶杯,指尖被烫得微微一麻。

    低头时,发梢的水滴答落下,砸在他握着杯子的手背上。他的手很好看,骨节分明,手指修长,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,皮肤是冷调的白色,此刻因为寒冷和烫意,指节微微泛红,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——

    楼梯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那声音真的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这雨夜的宁静。木质楼梯老旧,却只发出极其细微的、富有韵律的“嗒、嗒”声。

    可那声音,却像精准地踩在了纪珵骁此刻异常敏感的心跳节拍上。

    他几乎是下意识地、带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预感,抬起头,朝楼梯的方向望去。

    时间仿佛被壁炉的暖光和窗外的雨声拉长了,变得粘稠而缓慢。

    一个女人正从楼上走下来。

    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棉麻旗袍,样式极其简单,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,剪裁却异常妥帖。柔软的布料在暖黄灯光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,随着她下楼的步伐,如水般顺着身体的曲线静静流淌。

    旗袍的立领包裹着纤细白皙的脖颈,领口处一枚小小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。

    长发用一根质朴的乌木簪子松松挽在脑后,额边和颈侧散落着几缕微卷的碎发,显得随意又慵懒。

    她走得不急不缓,直到最后一级台阶。

    然后,她微微抬眼,目光自然而然地向客厅投来。

    纪珵骁的呼吸,就在那一刹那,毫无征兆地彻底滞住。

    壁炉跳动的火光映在她脸上,给她清冷如玉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蜜色光泽。

    她的眉眼并不浓烈,是江南水墨画里晕染开的那种淡远疏朗。眉毛细长,眼型是标准的杏眼,瞳仁极黑,极静,像两泓深秋时分不起波澜的古潭水,沉静得能吸走所有的喧嚣。

    可就在她视线与他相接的瞬间——

    那两泓古潭水,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,漾开了几乎看不见的、细微到极致的涟漪。

    很轻的一下。

    却让纪珵骁胸腔里那颗二十三年来没为谁真正疯狂悸动过的心脏,猛地、重重地撞了一下肋骨,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。

    她的唇角,随即很自然地、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。

    梨涡出现了。

    左边脸颊上,一个浅浅的、温柔的小窝,像被春风最柔软的指尖,不经意间轻轻按了一下。不深,却甜得恰到好处,瞬间点亮了她整张清冷的脸庞。

    雨夜所有的狼狈、湿冷、泥泞和烦躁,在这抹浅笑面前,突然变得微不足道,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温暖明亮的屋子之外。

    “你好呀。”

    她开口,声音顺着楼梯飘下来。

    是真正吴侬软语浸润出的音色,柔软,清润,带着江南水汽特有的温糯,每个字的尾音都像沾着糖丝,轻轻上挑,挠在人心尖最痒的那处。

    纪珵骁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,干涩发紧。

    他张了张嘴,平日里那些游刃有余的调侃或冷淡,此刻一个字也挤不出来。只能僵硬地、近乎笨拙地点了下头,从喉咙深处憋出一个低哑的:“……你好。”

    阿婆已经笑眯眯地走了过来:“囡囡,这位是路上车坏了的客人。小伙子,这是我外孙女。”

    她对他轻轻颔首,算是正式打过招呼。

    然后走到他身侧的藤椅边,姿态优雅地坐下,动作轻缓,旗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漾开细微的弧度。

    她离他不远不近,恰好是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,但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、极淡的香气——不是香水,像是某种干净的皂角混合着被阳光晒过的棉麻味道,还有一丝极清浅的、若有似无的栀子香气。

    阿婆转身去了厨房,似乎是要准备些吃的。温暖的客厅里,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人,以及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,和窗外无休无止的暴雨声。

    沉默在弥漫,却不完全尴尬,反而滋生着一种微妙的、蠢蠢欲动的张力。

    沈姝妍似乎察觉到他的不自在,目光很轻地落在他还在滴水的发梢,又滑过他紧握着茶杯、指节微微发白的手。她的眼神很平静,只是出于主人家的礼貌和一点自然的观察。

    纪珵骁却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,扫过之处,皮肤都开始微微发烫。

    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狼狈——湿透的、紧贴在身上的衣服,沾满泥浆的鞋,凌乱的头发。

    可与此同时,一种属于年轻雄性的、近乎本能的展示欲,又在他心底隐秘地升腾起来。

    他不自觉地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,湿发下那张带着少年锐气和精致痞帅的脸,在火光映照下,轮廓愈发分明。眉骨高,眼窝深,眼皮是内双,褶痕在尾端微微上扬,看人时有种天然的、带着睡意的撩人感。那颗鼻侧的小痣,此刻格外清晰。

    “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。”

    沈姝妍忽然开口,打破了沉默。她微微倾身,去够茶几中央那个小小的陶罐,似乎想给他添些茶点。

    “阿婆去煮面了,你若不嫌弃,等雨小些再走。”

    随着她倾身的动作,那件素色旗袍的布料被微微牵动,更加服帖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。

    纪珵骁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被她吸引——他看见那截从旗袍袖口露出的手腕,细得像一折就断,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,腕骨精致凸起。他看见她脖颈优美的曲线,和领口上方一小片细腻的肌肤。

    他更看见,那被旗袍妥帖包裹着的、不盈一握的腰肢,随着她细微的动作,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纤细和柔韧。

    他的喉结,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,握紧茶杯的手指更用力了些。

    沈姝妍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,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
    她没有立刻回头,只是睫毛轻轻颤了颤,像受惊的蝶翼。

    然后,她慢慢直起身,将一小碟桂花米糕推到他面前。

    “吃点东西,暖得快。”她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看向他。

    这一次,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纪珵骁撞进她那双沉静如小潭的眼睛里,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——一个浑身湿透、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男人。

    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,或许只有零点几秒,从他的眉眼,滑到鼻梁,掠过那颗鼻侧的痣,最后落在他因为紧抿而显得有些倔强的唇上。

    没有评价,没有过度关注。

    只是很轻的一瞥。

    但纪珵骁却觉得,自己像被那目光从头到脚、从里到外温柔地抚摸了一遍。

    一股燥热猛地从小腹窜起,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,比壁炉的火更灼人。他几乎是仓皇地垂下眼,盯着手里那杯已经不那么烫的姜茶,心跳如擂鼓。

    她太安静了,安静得像一幅画,一首诗。可偏偏这安静里,又蕴含着他从未在任何女人身上感受过的、巨大的吸引力和……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。

    她只是坐在那里,穿着最素净的衣服,说着最平常的话,就轻而易举地搅乱了他一池从未起过波澜的春水。

    沈姝妍不再说话,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,目光偶尔飘向窗外的大雨,侧脸在火光中静谧美好。

    那对梨涡在她不笑的时候悄然隐去,只留下清冷的轮廓。

    纪珵骁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。

    他看着她被火光勾勒的剪影,看着她旗袍下若隐若现的腰线,闻着空气中属于她的、清浅干净的香气。

    突然之间,所有对这场意外、这场大雨、这场抛锚的烦躁和抱怨,都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一个荒唐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,蛮横地占据了他的脑海——

    这场看似倒霉透顶的暴雨,这场将他困在这荒僻乡间的意外……

    或许,根本不是意外。

    或许是某种不讲理的、蛮横的命运,用这种方式,不由分说地、精准地,将他推到了她的面前。

    而他,在看见她的第一眼,就已经心甘情愿地,做了命运的俘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