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108.美国人
Chapter108.美国人
1943年的冬天是属于苏联人的。随着基辅被解放，德军开始向波兰、巴尔干的方向战略后撤；而到了圣诞节前夕时，苏联已经收复大量失地，德军溃败的消息也从遥远的东线消息逐渐扩散至巴黎。 在意大利，德军虽然顽强抵抗，但依然难以阻挡英美联军登陆；七月，墨索里尼被罢黜，法西斯政权随之走向崩溃，九月，意大利向盟军投降，德国陷入更深的困境。 那些盘旋在荷兰、波兰、突尼斯上空的轰炸机，最终飞向了德国、飞向了巴黎。 汉堡、德雷斯垂、科隆、埃森、杜伊斯堡、不莱梅……就像纳粹对其他国家做的那样，盟军的炸弹来到了无数普通人民的头顶。 这些荒诞的、愚蠢的、残忍的故事就这样每天上演； 而在巴黎，艾斯黛拉也于一个晴朗的周末亲眼目睹盟军的轰炸机飞过巴黎上空、朝着德军在巴黎郊区的武器库和军营飞去； 巴黎的人民暗暗为了盟军的轰炸机而欢呼，为了那即将到来的胜利日子而互相支撑着彼此活下去； 看着天空中飞机留下的白色云痕，艾斯黛拉恍惚间意识到一切离结局已经不远了；无论是那些宏伟疯狂的理想，还是狭隘平凡的愿望，都将走向那命中注定的结局。 远处的爆炸声被埋葬在冬日的寒风中； 等一切声响消失之后，艾斯黛拉平静的转过身走向了谷仓； 当她拉开地上的木板时，孩子们那一双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照亮了昏暗的地窖，成了那黑暗处的唯一光芒。 望着这群小羊羔般脆弱稚嫩的孩子，艾斯黛拉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，她跪在地上将手伸向他们，柔声说： “可以出来了，飞机已经过去了。” “……” 四名修女将体型稍小一些的孩子举起来递给她，一会儿后，几人便合力将所有孩子拉出了地窖。 这段时间轰炸机频频从头顶飞过，大家已经习以为常，不再像刚开始时那般惊慌失措。 而当最后一名修女、海伦修女从地窖里爬起来后，她有些担忧的对艾斯黛拉说： “不知道加缪先生和塞缪尔怎么样了……他们今天一大早就出去钓鱼、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危险……” “但愿他们没有遇到炸弹。” 艾斯黛拉无奈的揉了揉眉心，痛苦的叹气说：“我早就警告过他别老是带着塞缪尔到处乱跑……可他就是不听！” “我们要出去找找吗？” 海伦修女忧心忡忡的问。 “不，先等等吧……如果晚上他们还没回来、我们就出去找。” 安慰了修女之后，两人一起带孩子们去吃午饭； 吃完午饭后，艾斯黛拉一边处理修道院的开支账务，一边等加缪和塞缪尔回来，可她从中午等到下午、从下午等到傍晚，都始终没有看到他们二人的身影。 眼看着天色渐渐变黑，她也愈发的担心——难道他们真的遇到了什么意外？是遇到了纳粹的士兵，还是盟军空投的炸弹？ 晚餐之后照例是一个小时的故事会时间； 修女们给孩子们读完故事书之后，孩子们便在七点时去洗漱，八点时上床睡觉。 等到寝室的灯光都熄灭之后，艾斯黛拉叫上海伦修女，准备一起开车出去寻找； 然而就在她们驾驶着汽车要出门时，只见法国人踩着他那辆破破旧旧的自行车，满头大汗的冲进了修道院的大门； 本以为他这副吃力的样子是因为车胎漏气了，可当他从车子旁边经过时，艾斯黛拉才发现他背后居然坐着两个人——一个陌生的男人趴在他背上，塞缪尔则坐在最后面扶着那个男人。 见此，她立刻和修女一起跳下车，生气的追问： “你们到底怎么回事！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要在天黑之前回来——” “快帮帮我！黛茜！” 她责问的话还没说完，法国人便已经气喘吁吁地向她发出了“求救”； 艾斯黛拉来不及顾及其他，急忙跑过去帮他扶住即将歪斜倒地的自行车，一旁海伦修女也赶紧跑过来帮忙扶住他背上的男人。 几人一起将那男人卸了下来，手电筒无意间一照，那男人腰腹处的一大片血迹立刻将修女吓得尖叫起来—— “——他是谁！？” 艾斯黛拉瞪大眼睛，又惊又疑，而加缪则是一把背起男人、咬牙朝她丢下一句： “待会儿再给你解释！” “……” 加缪背着那男人朝着自己的书房跑去，而塞缪尔则抓起水桶和鱼竿、小跑着跟上了上去。 艾斯黛拉让惊魂未定的海伦修女赶紧回去休息、叮嘱她不要对外声张这件事，随后便也跑向了书房。 当她来到那间靠近自己菜园的僻静房间时，只见加缪正一边将男人放在自己的小床上，一边对塞缪尔说：“去医务室把凯瑟琳老师用的那套医药箱拿过来！快去！” “好！” 塞缪尔飞快的跑出房间、冲向了医务室； 而艾斯黛拉则走进房间，迅速关上门窗、拉上窗帘，压低声音焦急的问： 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！？他到底是谁？！” “……” 加缪一边给男人包扎大腿上的伤口，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士兵证递给她； 艾斯黛拉接过了这本被鲜血、泥土和汽油染得看不出来颜色的士兵证，翻开的第一页就是男人的面部照片，以及名字、出生地点和日期： 杰克·约翰逊。1916年7月12日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印第安纳。现服役于美国第八航空队—第384轰炸部队。 ……这家伙居然捡了个美国空军士兵回来！？ 房间里昏黄的灯光照在艾斯黛拉惨白的脸上，在呆滞了好一会儿后，她才近乎抓狂的、咬牙切齿的问： “你疯了吗？！你知不知道如果被德国人发现他在这里、我们都会完蛋！” “但是我别无选择！黛茜！” 法国人带着满头满脸的汗珠、一脸祈求的望着她：“除了你这里，我想不出来巴黎还有哪里是安全的！” “这里还有这么多犹太人的孩子！你把他带到这里来，无异于引火烧身！” 对于他这种不负责的任性行为，艾斯黛拉又急又气！ 而加缪则擦了擦脸上的汗水，冷静的反驳说：“可是我们不能见死不救！要知道他们是来解放巴黎的！” “那孩子们呢！孩子们怎么办！” “……” 就在两人瞪着彼此、僵持着对峙时，塞缪尔抱着医药箱和一大堆瓶瓶罐罐冲了进来；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房间里的凝固气氛，于是就轻手轻脚的走过去，小声说： “我不知道哪些药能用上，所以就都拿过来了……” “……放在这里就好，你早点去睡觉吧。” 加缪有些不自然的对男孩儿笑了笑，像是试图缓解他的不安，而艾斯黛拉则没有他这样的好脾气，仍是板着一张脸的冷冷道： “记住！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许告诉任何人！不然我们全都会完蛋！” 她故意瞪着加缪说这句话，而理亏的法国人则是心虚地摸摸鼻子，默默弯下腰翻找医药箱里的工具。 “……” 塞缪尔本来还想说点儿什么，但看见两大人的这个样子，他也不太敢插嘴，就只好默默转身离去。 墙角的小床里，已经疼晕过去的男人在不断发出微弱的呻吟声； 加缪从医药箱里找出手术刀、镊子和夹子，用近乎恳切的眼神望向一旁的女孩儿，对她说： “我知道我的这个行为非常鲁莽……但是求求你、黛茜，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能救他的性命了……你说过、你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在这场战争里死去，所以我相信你会帮我的……” “……” 心中的怒火消去大半，只剩下隐隐的不安与担忧； 望着眼前这个“可怜兮兮”的男人，艾斯黛拉皱着眉头深深的叹了口气，无奈道：“我只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到孩子们。” 闻此，加缪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，他一边挽起袖子，一边说： “放心吧！只要我们保密，就没有人会发现他在这儿！等时机到了，我会亲自送他离开！” 说着，他便一把撕开男人下腹处的衣物，“帮我把手电筒举在这里，黛茜！我们得赶紧帮他把伤口处理好！” “……” 手电筒打在男人右侧的腰腹处，一大片边缘焦黑翻卷的模糊血rou、明晃晃的呈现在眼前。 属于人类的肌rou纹理被彻底破坏，脂肪层黄白相间地翻露出来，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；一些深色的、可能是内脏碎片的东西，隐约在创口更深处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； 血腥味混着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机油味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、属于战争和毁灭的气味，这让艾斯黛拉产生了深深的不适、连胃里的酸水都在不断翻涌。 “把酒精递给我，黛茜。” “……给。” 她强忍着不适，抬手将酒精瓶递给加缪。 而当加缪将酒精缓缓倾倒在那片血rou模糊的伤口上时，昏迷中的士兵身体骤然弓起，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从胸腔深处挤出的惨叫声！ 艾斯黛拉被他这狰狞痛苦的样子吓了一跳，手里的手电筒都差点掉在地上； 在那痛苦的惨叫声中，她看到加缪的眉梢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，但手中的动作却依旧冷静：他用镊子小心地夹住一块金属碎片，稳定地、缓慢地往外扯； 当尖利的金属机械碎片、离开黏腻的人体血rou时，空气里有股细微的、令人牙酸的分离声，紧接着，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。 在法国人的催促声中，艾斯黛拉快速递上了止血粉和纱布； 尽管从小在农场里长大的她已经见惯了牲畜们各种各样的死亡形态，但是对于眼前这副属于人类的惨状，她还是感到恐惧。 替男人包扎好伤口之后，加缪给他喂了药和水、给他盖上了被子和毯子； 做完这一切后，他瘫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、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； 休息一会儿后，他从抽屉里拿出了香烟与火柴，但将香烟塞到嘴唇间之后，他那双颤抖的手却死活划不亮火柴； 尝试几次均失败后，看不过去的艾斯黛拉主动走过去帮他点燃了嘴里的烟； 法国人朝她投来感激的眼神，随后深深的吸了一口香烟，发出一声长长的、舒适的喟叹声，他紧绷的骨头和神经就此放松下来，整个人如同一尊尚未成形的雕塑泥人般、软绵绵的瘫靠在了椅子里； 望着他的这副样子，艾斯黛拉也忍不住叹气一声，问：“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？你是在哪里捡到这家伙的？” “我和塞缪尔在河边钓鱼的时候听到了远处的爆炸声，但因为离得远，所以我们并没有当回事……” 加缪夹着烟蒂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，慢慢的解释说：“到了下午的时候，我们带的鱼饵用完了……塞缪尔去森林里挖蚯蚓的时候发现了这家伙，然后……” “然后你们就决定把他带回来了。” 艾斯黛拉挑眉，为他将这句话补充完整； 加缪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，然后就碾灭手中的香烟，悠悠道：“其实我也犹豫过，但塞缪尔那家伙信誓旦旦的向我保证、说善良如天使的你绝对不会放任这家伙死去……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～而事实证明他说的是对的！” “……” 艾斯黛拉深知这个法国人嘴里能说出多少令女人疯狂的甜言蜜语，对此她早已免疫，于是便翻了个白眼，无语道： “你少在这里拍马屁了！在不惹上麻烦的前提下，我可以让你把他藏在这里；但是在他清醒之后，你得第一时间想办法把他送走！” “这是自然，我会尽量避免给你和孩子们带来麻烦的。” 加缪一脸诚恳的向她保证，随后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件什么东西、紧紧攥在了手心里； 他微笑看向面前的女孩儿，用眼神示意她将手拿出来； 艾斯黛拉不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，她害怕是恶作剧，因此犹豫了好一会儿，才缓缓将手伸出来…… 两人手指轻触，转眼间，一捧红艳艳的山楂果子就出现在了掌心里； 望着手里的这捧野果，艾斯黛拉的记忆瞬间回到了自己的童年。她心中感到几分触动，于是便抬起头、呆呆地看着瘫坐在椅子里的男人—— “我试过了，不是很酸，所以特地给你带回来尝尝，” 法国人微笑着回答，深邃明亮的眼睛里既有着成年人的温柔、也有着孩子气的天真，“我知道你讨厌冬天。但是我想‘冬天的味道’你大约是能够接受的。” “……” 这家伙…… 心中的郁闷与不快就这么被轻而易举的摆平。艾斯黛拉收下了这捧野果子，也原谅了他的鲁莽行为。 处理完这件事后已经是晚上11点多，等她回到家里时，只见几名穿着军装的党卫军正在客厅中围着十多只大铁箱忙碌； 无数的盒子、书籍、画作，被油纸一层层的封存起来装进箱子里。他们的动作轻盈仔细、干净利落，没一会儿就有好几只箱子被上锁封箱抬走； 对于眼前的这一画面，艾斯黛拉感到一头雾水；她走进客厅，随手拿起一本牛皮文件夹翻开看，只见里面是一些手写的乐谱，落款处的名字是理查德·瓦格纳。 她搞不懂这件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，就在她无比疑惑时，兰达出现在了她身边—— “这是理查德·瓦格纳的手稿……德雷斯垂被轰炸了，有人想趁乱将这些东西卖去美国，而我们在边境处给拦截了下来。” 他一边解释，一边接过她手中的手稿、交给下属包装封存。 看着那些被抬走的箱子，艾斯黛拉迷茫的问：“你要把它们送去哪里？” “一个除了我，世界上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。” 兰达搂住她的肩膀，吻了吻她的脸颊，幽幽道：“这些都是属于德国的宝藏，我不想它们落入美国人或犹太人手里……在一切结束之前，它们都会由我来保管。” “真的只是保管吗？” 女孩儿半信半疑的提问，而德国人则是轻笑着在她鼻尖上咬了一口，语气狭呢地道： “它们落在我手里，比落在美国犹太人手里的下场好……没有人比我更适合‘保管’它们！” “……” 他这理直气壮的样子让艾斯黛拉又好气又好笑；她有些失神的望着那些书籍画作，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惆怅，于是便依偎在兰达怀里，小声问： “一切快结束了……对吗？” 听到这个问题，兰达沉默了几秒，然后吻着她的额头反问： “如果结局不甚理想，你会害怕吗？” 艾斯黛拉苦笑着摇摇头，紧紧握住他的手，轻声说：“和你在一起，我不怕任何事情发生……倒是你……你会痛苦吗？瓦尔特。” ——她知道当年那个从大火里走出来的男人，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充满鲜血与泪水的错误道路。 她对于他的痛苦感同身受，她想纠正他、拯救他，却又害怕理想的破碎会使他更加疯魔。 她做好了与他一起生、一起死的准备，但他的答案却出乎了她的意料—— “我是个赌徒，艾斯黛拉。” 头顶传来男人话语声，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：“早在我做出选择时，我就已经做好了失去的准备，但是——” 他话音一转，语气忽然变得轻快，又隐隐带着一丝怨气： “但是你出现了。这是个美妙的错误，美妙的插曲……你改变了我原本的计划，因此我不得不多花很多时间去重新洗牌……这种失控的感觉于我而言不太好；可是一想到这是因为你产生的，我又会感到十分幸福……总而言之，是你改变了我，亲爱的艾斯黛拉。” “这真令我感到荣幸，” 艾斯黛拉抬头亲吻他的下巴，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甜蜜又璀璨的星光，“我改变了一头野兽、一只恶魔……即使是罗马的凯撒、法国的拿破仑也不会有我这样的‘丰功伟绩’！因为我不废一兵一卒、没有用任何武器就征服了这世界上最凶狠的男人！你真应该庆幸你遇到我……你应该尊我为你的主人！兰达先生！” “是的，没有人比你更‘伟大’了～” 德国人脸上扬起了无比得意的笑容，他一把抱起女孩儿走向卧室，幽幽道：“今晚就让我来好好服侍您吧～我尊敬的主人！” …… tbc.